asagiriushio

她俩随李晓霞来到一楼的大厅，全部人员都到齐了，连厕所门口的椅子都给搬来还坐不下他们，场面有些混乱，也十分吵杂。

张怡宁护着王楠绕过人群来到女队的中间，小辈们见着王楠连忙起身让开了座位。

“大家安静一下。”刘国梁拍了拍手，施之皓站在他的旁边紧锁着眉头。

“大致的情况我想各位都已经有所了解，郭跃已经确认不在中国馆内，又因暴风雪失去了所有信号，现在急需线索来确认郭跃具体失联的时间与地点，所以请今天遇见过郭跃的人描述一下最后一次看到她时的情况。”

“就按座位的顺序来说吧。”施之皓转过头看了看张怡宁，她正好坐在他旁边。

“我想想...最后一次见着郭跃大概是在下午打雪杖的时候，我们这个小分队有我、郭跃、李晓霞和郭焱。”李晓霞跟郭焱在她说话的同时不停的点着头。

“那有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张怡宁仔细回想了一下，摇摇头，“好像没有，她看起来玩得挺投入的。”

李隼在一边用笔记录着，“不如从今天早上开始说起吧，这样比较好理顺郭跃的行踪。”

于是在场的人开始慢慢把这些碎片拼凑起来，过程十分漫长，张怡宁不时的回过头看王楠，王楠整个人如木头一样呆坐在沙发上。

“楠姐，你还好吗？”她凑过去轻声的询问。

王楠长叹了一口气弯下腰用手扶住脑袋继续沉默着，这让张怡宁十分担心。

直至夜里十一点，线索还在继续推进。

“现在是，郭跃下午打完雪杖后又去了滑雪场，初级雪道是么？”

“是，我那时候跟她在一起。”张怡宁补充道，“等离开初级道后就没见过她了。”

“之后她来中级道的入口找我。”王楠终于开了口，“她告诉我说张怡宁去了中级道没回来，我就去找张怡宁，然后发生了意外，最后见到她的时候是在医务室里，她来看我的伤情。”

“你们说话的时候有没有察觉她不对劲的地方？”

王楠停顿了好几秒，“没有，就只是普通的对话，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张怡宁不知为何这瞬间察觉到王楠撒谎了，她的视线对上王楠的眼睛，王楠垂下眼左手手指不停的划着裤子上的布料。

目击证词到了转钟方才结束，李隼已经写走了大半个本子，他放下笔来回翻看了一下递给施之皓。

“就目前的线索来看，郭跃最后出现的时间大概是在晚上六时左右，地点在四楼的保龄球球场询问遗失房卡的事情，所有的谈话都未发现任何反常迹象并且很大一部分人都表示郭跃今天的情绪是比较好的。”

刘国梁看完本子上密密麻麻的证词，轻轻合上。

“辛苦大家了，今天会议就到这，时间已晚，都回房早些休息吧。”

队员们对刘国梁匆忙的散会陆续发出了质疑的声音。

“那现在怎么办？不去找吗？”

“这件事先交给咱们教练组处理，现在还不确定郭跃是不是真的失踪，况且就现在的天气情况也不允许咱们擅自展开救援行动。明天还会举行一次会议，所以，请大家好好休息，在整件事情尚未了解清楚前不要过多的往坏处想。”

议论声不断持续着，张怡宁起身看着还在发呆中的王楠，弯下腰轻轻拍了拍她。

“回房去休息吧。”

电梯里的人都低头沉默着，只能听见电缆转动的声响，到了七楼后各自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张怡宁也跟着王楠进了K701室，王楠好像并未在意张怡宁跟了进来，直直的走进卧室里坐在了沙发上。

张怡宁倚在卧室门边，两人就这样一句话也没说的过了十来分钟，王楠才转过头。

“你也回房休息吧。”

“我今天能留下来么？”

“...留下来干什么？”

“我很担心你。”张怡宁走过去坐在了她身边。

王楠挪开了一些距离，“有啥好担心的，你赶紧回屋去行不行？”

“为什么要说谎？”

王楠诧异的看着她。

“刚才，你说郭跃去病房看你的时候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是假的吧。”

王楠愣了好一会儿，“是...我是说谎了。”

“发生了什么？可以告诉我么？”

王楠摇摇头，“都是我的错。”

“什么意思...？”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的错...如果我不来这儿就好了，不来这儿也许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你也不会受伤，郭跃也不会失踪...”王楠难过的缩成了一团将头埋了进去。

张怡宁被王楠这突如其来的自责感到奇怪跟着急。

“楠姐，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

“你回去好么...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你这样，我怎么走啊？我就...我就这么不可靠么？”

王楠不停的摇着头，“不是你的问题...不是你。”

“为什么要把这些错都揽自己身上啊？”张怡宁心疼的看着她，又想起她倒在雪地里的的样子，她凑过去拉起王楠的手发现是冰凉的。

王楠想挣脱却被她牢牢的抓着握进手心里，然后将她攥的死死的拳头给温柔的揉开来，传递上了自己的体温。

“冷么？我去把暖气温度再调高一些。”

“不用，不用...我不冷。”王楠拉住她，张怡宁看着她那疲惫的模样，就是在球场上打到体力透支也没这样憔悴过。

怕王楠拉她的时候扯到右肩，张怡宁又坐了回来，她伸手理了理王楠略显凌乱的长发，“我不会强迫你什么，但如果你觉得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一些，就尽管说吧，我不带出这间屋子，好么？”

王楠低着头犹豫了好久，而张怡宁就这么一直安静的在她旁边握着她的手。

时间回到下午的医务室，王楠刚绑好绷带，推开休息室门的第一个人是郭跃，她喘着气快速的走了过来。

“诶，怎么是你呀？”王楠示意让她坐下。

“趁人不注意溜进来了。”郭跃坐下来取下头上的绒帽，静电把她头顶的小短发拉的东倒西歪。

王楠笑了笑，“倒是变激灵了不少。”

“听说没有伤到胫骨？”

“嗯，没什么大问题，就是撞击力太大，有点缓不过气儿。”

“宁姐没有什么大伤，就是脸跟胳膊肘擦破了皮。”

王楠舒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郭跃脸上的凝重感并没有消失，王楠看出她似乎有话想说但又不敢开口。

“不会还记着我以前骂过你的事儿吧？”

“啊？没有没有...当然不是。”郭跃抓了抓脑袋。

“郭跃儿啊，我跟张怡宁这事儿吧，你就甭操心了好么？”

郭跃呆呆的看着她。

“我知道你早就看出来了，也知道你是担心我。”她摸了摸郭跃的头，“哎，你楠姐都这把岁数了还算不清旧账，你可别笑话。”

郭跃赶紧摇着脑袋，“可你们这样下去...真的好么？”

“不好，当然不好了。”王楠看着窗外的雪，“不如你就带走这个秘密吧，这偌大的雪山总该容得下我跟她之间的这一二十年时光，你说呢？”

“我知道了。”

王楠笑起来，“傻孩子...跟你开玩笑呢，没事儿赶紧回去吧，雪越下越大了。”

“楠姐，这个愿望，我一定帮你实现。”

“所以你觉得是因为这句话，郭跃才失踪了么？”

“不知道...我当时也没太在意，本就只是句玩笑话，但如果她当真了，那我...”王楠说着哽咽了，“我一定不能原谅自己。”

“别瞎想，郭跃肯定不是因为那句话才失踪的。”张怡宁轻轻拉过王楠将她抱进怀里拍着她的背“不要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郭跃不是那么傻的孩子，怎么会挑个暴风雪的夜里跑出去。”

“老张...你说，这一切都只是巧合么？”

“什么？”

“你为什么那么执着的要去中级道？”

“因为...因为我想知道你眼里看到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世界...”

“你这傻子...那只是一个滑雪道而已。”

“对我来说不只是滑雪道，而且...我不喜欢有人跟你一起同行在我不能触及的地方。”

“你我早就已经不是一个世界了，为什么一定要不断的...不断的拉我回来？”

“是你从我身边逃走的，不是吗？”

王楠不知该如何回答，张怡宁捧起她的脸，用拇指温柔的擦着她眼角边的泪水。

“楠楠。”

“...别那么叫我...”越擦眼泪溢出的越多，沾湿了张怡宁的指尖。

“为什么要哭？”

“不知道...我好累...”王楠眯起含着泪水的眼睛，“我真的好累。”

张怡宁摸了摸她的脑袋，“帮你换好药就睡吧。”

“我先去冲个澡...”王楠软绵绵的站起身。

“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

热水冲撒在身上可王楠还是觉得冷，她不停的回想着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到郭跃失踪的晚上，再往前，那张盖着ITTF钢印的邀请函，跟郭斌的对话，全部洒落在脑子里形成了噪音。

直到张怡宁的出现，这些噪音就立刻没了，所有的一切都缓慢的沉进了水下。

张怡宁看着王楠卧室里的暗褐色窗帘，她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王楠不应该是现在这样的。

这窗帘让她回想起她们年轻的时候，在天坛公寓卧室里的窗帘，是轻薄的白色，大部分时候上面总是挂着从树叶里透过来的阳光，王楠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拉开窗帘推开老式的木质窗，上面还翘着碎木屑。

傍晚的金色夕阳会落在她白皙的脸上，黑色的马尾被染成很深的橘黄偶尔被微风吹动，轻轻摇晃，耳朵里塞着耳机悠闲的翻阅着手里的杂志，这个画面大概已经随记忆蒙上了一层毛茸茸的质感。

但那才是她心里的王楠，而不是现在这样眼里看去是深不见底的冷，脆如薄冰，捏在手里瞬间便会化成一滩水。

张怡宁想将那二十多年前的阳光拿来重新披在她身上，可天坛公寓里早已没有了她们的足迹。

她看着王楠披着白色的浴袍，发梢滴着水珠，光着脚轻轻走了进来，仿佛自己并不存在一样。

她赶紧拿过沙发上的毛巾搭在了她头上，“虽然有地暖，还是穿个鞋吧。”

王楠拿毛巾敷衍的擦了一下倒进床里，“不需要了。”

她把塑料袋里的药瓶拿出来放在床头柜上，蹲在王楠边上，“内个右肩...衣服...”

王楠闭着眼缓缓的用左手解开浴衣的腰带，“帮我拉一下吧。”

张怡宁小心翼翼的将她的右手从浴衣里拉了出来，整个右肩全是乌青，还带着擦伤的血迹，简直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她都能感觉到拿着酒精瓶的手不停的抖着，深吸了几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将酒精倒在了棉花上开始给伤口做着消毒。

王楠的手死死的抓着枕头，忍受着止痛针药效褪去后的巨大的疼痛，额头渗出了汗水，张怡宁不忍心看，她知道王楠怕疼却一声都没出。

“再忍一忍...”放下酒精，她继续上着药水。

“你怎么了？”王楠半睁开眼看见张怡宁发红的眼眶，想起她小时候的模样。

“没什么。”张怡宁吸了吸鼻子，低头剪绷带。

“想吃冰淇淋了吗？”

“啊？”张怡宁困惑的抬起头，撞上王楠温暖的笑容，虽显疲惫，但那确实是王楠曾经对她独有的笑意，多少年没看见过了，张怡宁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她拉过绷带一层一层绕上王楠的肩头，生怕弄疼了她。

“不用这么小心。”

张怡宁顿了一下，又继续绕下去，手心都绕出了汗。

“可以转过身来么，这角度不好剪。”

王楠顺从的转过身子，张怡宁晃眼瞥见刚才被拉开的浴衣间隙里，王楠若隐若现的身体，她顺手理了一下，结果导致拿着剪刀的手有些不听使唤，王楠轻轻接过来，处理掉了多余的绷带。

“抱歉...”她接过王楠手里的剪刀放回原处。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刚从手术台上下来呢...”她抽出纸巾给张怡宁擦着汗，“我记得你以前不怎么出汗的，生完孩子体质变了么？”

“也许是吧...”

“辛苦了。”王楠拨开她额前的刘海，张怡宁从她眼里收到了某种暗示，低下头，嘴唇轻轻贴上了她的嘴角试探，王楠左手搭在她的肩上用手指轻抚着张怡宁后颈上的短发发梢，这也是曾经王楠闲来无事时总爱对她做的事，像逗猫一样。

张怡宁贴近她，四目交接中张怡宁再次亲吻了她，这次落在了唇上，王楠并没有闪躲，微微张开嘴回应着，脑子里闪现出上次在香港，在她家里，在她房间里那隐蔽的情事，几乎是同样的情景，但又截然不同。

王楠是觉得自己真疯了，在郭跃失踪的暴风雪夜里居然还有心情跟她做着这种事，全然不顾右肩上隐隐传来的疼痛感，她疲惫的身心已经阻止不了这种种无法解释的事情向她拼命涌来，而张怡宁的怀抱能让她有个暂时的栖身之处，她没有拒绝的理由，说任性也好，狡猾也罢，认了。

她让张怡宁取下她手上的婚戒，也顺手摘下她的，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放了进去。

“宁宁...答应我一件事。”

“嗯...？”

“我们之间的事，不要带出这间屋子。”

“好。”

怎么看都是极其不公平的条件，张怡宁却片刻都没犹豫，她也觉得自己是无可救药，怎么都过不去王楠这个砍，现在有能容得下她俩的地方，足矣了。

馆前的花园已经完全被雪覆盖，王楠手里拿着铁锹不停的铲着，用模糊的记忆摸出了一条不会迷路的通道，挖着挖着，发现了郭跃的帽子，她又继续挖着，直到挖出了郭跃的尸体。

她抱头跌坐进雪地里，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不敢相信那冰冷的躯体是郭跃的，于是疯了一样的尖叫起来。

她猛得睁开眼从床上弹了起来，汗水浸湿了脖子。

“...怎么了？？”张怡宁被王楠惊醒，扭开了台灯。

王楠喘着气，摸了摸脖子上的汗珠，环顾了一下四周，最后看向了张怡宁。

“做恶梦了？”张怡宁起身给王楠身上披上了棉被。

王楠一把掀开，着急着要下床，被张怡宁拉住。

“干嘛啊？”

“郭跃...郭跃在花园里。”

“花园？”

“我看到了，郭跃在花园里，我要去找她！”王楠推着张怡宁要出去。

“那不是真的，是梦啊！”

“不...不是的，郭跃一定在那儿！再不去她要没命的！”

“王楠！你给我冷静点儿！”她一把把王楠压回了床上不停的摸着她的脸，“看仔细了，这儿才是真的。”

“疼...”王楠咬着牙捂住被压到的右肩，张怡宁赶紧松开手托住了她的后背，“没事儿吧？”

王楠捂住脸哭了起来，“我梦见挖出了郭跃的尸...郭跃...郭跃没了...”

张怡宁揉了揉发疼的脑袋把王楠抱起来揽进怀里安抚着，“梦是反的，郭跃肯定没事儿。”

“再这样下去我快受不了了...”王楠抱着她哭得整个人快晕了过去。

“还有我在呢，我在这儿，别哭，别哭了啊。”张怡宁拿纸巾不停的给她擦着眼泪，倒是觉得哄女儿的那套办法有了别的用武之地，“再哭下去把其他人弄醒了可怎么办？”

王楠抽搐的身子逐渐平息下来，黏在张怡宁身上不肯放手。

她怕王楠给弄感冒了，只好抱着她一起躺下好给她拉上被单，一边还不停的摸着她的脑袋，“郭跃这事儿交给我来管，成么？你就安心的躺着养伤，不要想别的。”

见王楠半天不吭声，低下头，她神情恍惚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楠楠。”

“楠楠？”

“...嗯？”

“我说郭跃的事儿我来操心，你安心养伤行么？”

“嗯...”王楠缓缓闭上红肿的双眼，直到确认她睡着后张怡宁才关上了灯，这一夜大概是她过得最漫长的一个夜晚了。